修昔底德陷阱的根源
最近开始经常有人谈论“修昔底德陷阱”,修昔底德陷阱的定义是说:当一个大国崛起,会对之前的大国进行挑战,这往往会带来摩擦和冲突,甚至是战争。
翻翻历史书,好像除了英美那次“城头变幻大王旗”没动手。其他时候这种“换新老大”的事一定会打一仗,远到公元前32世纪古埃及的美尼斯(那尔迈)称霸尼罗河,近到第二次世界大战。
最近年时间里,世界的秩序一直遵循“欧洲原则”,就是说今天世界的主流秩序源自欧洲。这种秩序准则发芽于荷兰,成长于英国。可以说即使是美国人也是遵照这些源于欧洲的秩序,而成为现今世界第一。
同为盎格鲁-撒克逊文明的国家,英美之间的“王座和平交接”也是可以理解。
我们应该思考的是,作为“儒家文明圈”的国家,如果想问鼎那个王座,到底应该是:用儒家文明彻底替代西欧文明;还是放弃自己的文明加入到那个文明中。
没有中间路线,文明的底层思维迥异,融合没有可能。即使强行融合,结果也是“一只蝙蝠”:鸟也不认同,兽也不认同。
“体”与“用”
洋务运动当年提出过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,至今依然有很多人探讨这种方式的可行性。然而他们忽略了别人家的“用”,来自人家的“体”。
对于洋人发达的思考更早见于《瀛寰志略》(寰音:环),成书于清宣宗道光二十八年(年),作者是福建巡抚徐继畲(畲音:于)。
书中有这么一段话:华盛顿,异人也。起事勇于胜广,割据雄于曹刘。既已提三尺剑,开疆万里,乃不僭(音:见)位号,不传子孙,而创为推举之法,几于天下为公,乎三代之遗意。其治国崇让善俗,不尚武功,亦迥与诸国异。余尝见其画像,气貌雄毅绝伦。呜呼,可不为人杰矣哉!米利坚,合众国以为国,幅员万里,不设王侯之号,不循世袭之礼,公器付之公论,创古今未有之局,一何奇也!泰西古今人物,能不以其为称首哉!
这就是说,道光二十年(年)的中英贸易战争结束仅8年,已经有封疆大吏级别的知识分子,开始摒弃传统的“五德终始”论,不再用“天道使然”来说事。他们开始考虑“体”这个层面的差别。
徐继畲书中的理解层面止步于“选举制”。他认为像华盛顿那种比曹操、刘备更厉害的“割据政权”没有南面称孤,江山传与子孙,而是实行了选举制。
这里面难免还有一丝丝“天降圣君”的味道。这种思考的升级版出现在《瀛寰志略》之后半个世纪的《盛世危言》,作者是郑观应。多说一句,值得注意的是,徐继畲是福建省长;而郑观应是“买办”,就是从事进出口的职业经理人。
也就是说,“国运”这个层面的思考的任务,已经从庙堂转到了商人。这也是精英阶层在中国第三次转变的萌芽。(第一次是从商代到唐代的贵族世袭制;第二次是从北宋到清末的科举制。)
《盛世危言》中说:西人立国……育才于学堂,议政于议院,君民一体,上下同心,务实而虚,谋定而后动,此其体也。轮船、火炮、洋枪、水雷、铁路、电线,此其用也。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,无论竭阙趋步,常不相及;就令铁舰成行,铁路四达,果以足恃欤?
这本书编纂于清德宗光绪二十年(年),距离美国DGP世界第一还剩一年。
受时代局限,这两本时隔半个世纪的“思考文献”还是把眼光放在“议会制”上,还是希望探索出一条“中体西用”的道路。
△大清学英国,有了皇族内阁。但是作为下议院的“咨议局”就是个玩笑。“本体西用”至今还是每个想进入现代化的民族在探索的方案。“本体本用”肯定是不能融入世界主流文明,但是“西体西用”还是普遍禁忌,毕竟在“庸众”看来“数典忘祖”还是天大的罪过。
无论选用哪个方案,前提是都不能忽略西欧文明,或者说英国文明的存在。作为现有世界文明秩序的英国,我们有必要整理一下哪些东西是“产生文明”的因素。
“英国”成熟的第一步是“个人主义”
本文无意探讨“什么是英国人”,或者从“维京-撒克逊”时代梳理一遍英国历史。
咱们从两本书入手,看看那些足以“使英国人成为英国人”的要素。
第一本书来头大了,《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》作者是艾伦·麦克法兰现为剑桥大学社会人类学系教授。这本书有多牛呢?曾经有一个中国学英国史的学者到英国留学。有一天他问导师:如果英国是所有这些著作我只读一本的话,你说是哪本?
他的导师想了半天说:《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》。
这本书告诉我们的第一件事是:英国有从“大宪章”时代的13世纪一直到今天,有一个完整的档案系统,这在全世界所有文明当中也是独此一家。
中国古代仅有官修和私修的一些史书,我们中国人的档案资料其实并不丰富,留存至今的其实非常稀少。
但是英国不是,英国是从13世纪一直到今天,甚至在很多村落里面的那个档案,是完整保留下来的。这个档案包括比如说出生、死亡的证明,什么继承权、什么结婚证明,包括诉讼的全套的档案,全部保留。
而且到了16世纪的时候,这套档案已经覆盖了英国95%的人口,就是你从出生一直到死,包括跟国家、跟法庭打交道的所有文案,全部留存在那儿。所以说不夸张地讲,从16世纪到今天,英国很多村庄的历史,你可以逐年去查,这个村庄每年有谁,都发生过什么事,都能查得出来。
△英国乡村那英国人独有的档案系统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:
第一,就是从13世纪开始,英国的普通人和国家打交道的方式、政府的结构方式、法律和契约方式,是相对比较稳定的。
第二,就是英国那个时候的知识普及率其实已经比较高了,这两点都远远优于欧洲其他部分
还有就是作者麦克法兰从中看出了一个问题,他说英国那个时候没有农民。
这个观点很奇葩,在近现代化社会之前,在工业革命还没有开始之前,都是农业社会,怎么会没有农民呢?
麦克法兰指的没有农民,指的是没有社会学意义上的农民。
社会学意义上的农民指的是至少两个特点:
第一,他的生活半径比较小,相对来说从生到死绝大多数人都是生活在同一个村庄。农民的经济生活不太依赖于货币,而且财富状况也仅仅能够维持生存。
第二,就是农民们其实他没有严格的私有财产的概念。他们的土地、牲畜,不属于个人,而是属于一个集体,按中国人能够理解的,它属于一个家族或宗族。
这就是说,英国人从骨子里就不相信“家族所有制”或者说“公有制”。所以可以看到他们的继承制度是包含所有孩子的,即使女性也拥有继承权,英国历史上出了好几个女王,甚至有“童贞女王”(伊丽莎白一世)就是很好的例证。
这一点在中国农民阶层不可想象,因为无论一个人社会地位是什么,“为家族繁衍后代”永远是第一位的。至于女性地位,今天在农民看来和几千年前没有区别,看看网上那些贩卖“转胎药”的广告就理解了。
这本书介绍到此,年已经有了中文版,有兴趣的可以买本正版的看看。
这本《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》通过多个视角告诉我们,“个人主义”是英国民族的特性的最基础原因。
那么当这些“个人”出现协作,进而产生阶级之后,如何调节关系呢?那就是下一本书中的内容了。
国王、贵族、乡绅,被放进市场这口锅里
这本书是《从资本家手中拯救资本主义》作者是拉格拉迈·拉詹(RaghuramRajan)这哥们更有来头。
他是芝加哥大学布斯商学院任经济学教授;美国财政部名誉经济顾问和美国金融协会的前任主席;曾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(IMF)的首席经济学家;印度财政部、世界银行、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和瑞典的议会委员会客座教授。
作为一个经济学家,拉詹的视角和上一本书的人类学家作者有所不同,他更加看重“阶层关系协作”。这里说的“协作”包含但不限于和平的协作,反抗与战争也算一种协作。
在看书前,笔者第一个问题是:英国原本只是欧洲边缘一个小岛国,后来居然一跃成为世界顶级强国。那这个崛起过程,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关键呢?
是工业革命吗?可是工业革命之前英国就已经很强大了,甚至可以说“工业革命是英国强大的结果”。
是《大宪章》和光荣革命吗?这两件事把国王的权力约束起来了嘛。因为国王权力被有效限制,人民才愿意相信政府,政府因此有了强大的借款能力,能够大规模发行国债,也就有了强大的军事能力,才能从欧洲列强残酷的生存竞争中胜出。这是我们今天非常熟悉的英国故事。
英国强大因为君主立宪制。
但是,在中世纪的欧洲,国王权力一直都是被约束的。被谁约束?手下的封建领主。同时代的法国国王的权力,一度被限制到只在巴黎周边地区还有权威。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,也就是个名字好听,没有什么实权。
△年自由大宪章中世纪的英国,其实也类似,是由国王和封建领主共同掌管国家。领主有大片土地和庄园,还有私人军队。领主的这些权利,是他们的祖先用军功换来的,世代相传,是一种政治契约。
国王理应遵守这些契约,在契约之外的,他们完全可以不买国王的账。这是一个被锁死的状态,其他国家很难挣脱。
但是在大航海时代开启之后,英国突然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。哈佛大学经济史学家斯文·贝克特,就是《棉花帝国》那本书的作者,他就讲:“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国家政权,使其有能力在经济、法律、行政管理、基础设施和军事方面所向披靡,穿透它所想波及的领地,那么,英国的工业化是根本不可想象的。”
他还说:“当年的大英帝国,不是一个后来人们所描绘的自由、开明和廉政的国家。相反,它是一个军事开销庞大的、总是处于战争状态的、奉行干涉政策的、高税收的、债台高筑的、极端贸易保护主义的官僚集团和强权国家。”
和当时的其他欧洲国家相比,英国人的成就不是约束国王,而是国王成功将权力从其它封建领主收回来,打造成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。这才是英国崛起的关键一步。
那请问,英国当年是怎么做到的呢?这其实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。
最开始要追溯到15世纪中期,英国先是打了30年的“玫瑰战争”。贵族之间杀得血流成河,男爵以上的贵族阵亡了65个,中小封建主阵亡了上千个。
这本身就是封建领主之间的内耗。
30年内耗完了。封建领主还没喘过气,英国又来了一系列狠角色主政者,亨利七世、亨利八世、伊丽莎白一世,发动了一连串对封建领主的打击,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两百年。
最终的结果是啥呢?就是很多领主的土地被非法剥夺,因为国王破坏了原来和封建领主的契约。这些土地国王留着也没用,就在市场上零敲碎打地卖掉了。别小看这个卖卖卖,它无意中启动了一个历史进程。
原来欧洲中世纪的封建制度,经济上主要是自给自足。没有这种土地的大规模买卖。土地、农产品等交易市场几乎没有。各个领主家里的土地打下了粮食,吃不完怎么办?没有什么别的用处,也卖不掉,没有市场,那就用来供养私人军队。让自己更安全。
而且,只要有人养军队,其他人就不敢不养,这就是军备竞赛了。领主的军队越多,国王的力量就相对比较弱。权力就集中不起来。
但是这个时候,亨利七世、八世一连串君主开始破坏政治契约,没收和分割出售领主土地,事情就起变化了。
首先,土地和粮食市场开始出现,多余的粮食可以变成钱了。那领主们的心思就变了。把粮食拿到市场上去卖,换来更多的钱用来逍遥。
卖钱的粮食多了,养私人军队的粮食就少了。私人军队变少,这是个逆向的军备竞赛。你减少军队,对我的武力威胁变小了,我也就没必要养活那么多军队了。
大家都裁军,国王的力量就相对变得越来越强。一个中央集权的过程就开始了。
英国的中央集权过程,不是中央靠武力,打灭地方势力的过程,而是意外启动了一个市场发育的过程,就像把封建领主的土地像冰块泡在热水里那样,让它自己一点点地溶解掉的。这个过程中市场起了作用。
下一个问题又来了,英国完成了中央集权,但是为什么紧接着又能完成对王权的限制呢?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要到市场里面去找。
刚才我们说,英国封建领主的土地被国王夺过去,零敲碎打地卖掉了。那买主是谁呢?是原来那些租种土地的人,通常是种田能手。他们一算账,与其每年交租子,不如攒一笔钱,从领主手中把土地买下来,就有了自己的土地,可以勤劳致富了。
就这样,领主的土地,渐渐转移到了这些乡村平民手里,他们也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阶层——乡绅。可是那个时代英国独一无二的现象。
乡绅和原来的贵族领主不同。他们的缺点是,没有高贵的血统,没有政治地位。但优点是,他们都是种田小能手,乡村创业家,特别会赚钱。
没有政治地位,怎么办呢?他们就聚集到议会里去。英国议会起源很早,地方上也有议会,但一直没多大权力。他们天天聚在里面聊啊,越聊越投机,越聊越融合,互相壮胆,就形成了一股新的政治势力。于是,议会开始和国王叫板:随意征税可不行,动不动就剥夺财产可不行。
到了詹姆斯一世时期,议会已经开始频繁否决国王的议案。詹姆斯一世就警告说,你们别太过分,我脾气不好,小心我动刀。
但是这个时候,国王的威胁已经没有用了。如果国王和议会打仗,国王肯定输。为啥?因为议会有钱。当时各方打仗主要靠雇佣军。“金钱就是力量”。组成议会的乡绅,不是以前的封建领主,他们是种田小能手,乡村创业家,特色就是有钱。
△下议院中无贵族。右下角有根“金灿灿的王仗”代表国王后来双方果然翻脸,不管是查理一世被砍头,还是光荣革命国王被夺权,后来的故事都是顺理成章的。在钱上国王就已经输了。
你看,英国宪政发展的过程,其实是分成三步的。第一步,国王不守规矩,打破和贵族的契约,过程中意外按下了一个按钮,启动了土地市场;
第二步,市场像一盆温水一样,把传统的封建领主像冰块一样溶解了,形成了一个空前强大的中央政府;
第三步紧接着来了,溶解掉的冰,变成了越来越多的水,水位越来越高,最后把国王像孤岛一样,围在了水中央。
君主立宪制由此完成。
△国王:第一吉祥物在英国的这段历史过程中,市场和政府是一种多么复杂的关系,既有互相克制,也有互相成就,国王可以把市场从瓶子里放出来,市场又可以反手把国王关到瓶子里。但是有一个趋势是在稳定向前发展,就是英国变得越来越强,甚至国王的权力被制约,本身就是国家变得越来越强的一部分。
国家越来越强大,就能制造越来越多的公共品。这既包括坚船利炮皇家海军,也包括全民共识国家认同,还包括法治规则金融体系。
所有这些,都在成就后来的强大的日不落帝国。
△鼎盛时期的日不落帝国:在她的土地上,太阳从不落下结语
现在茁壮成长的全球秩序,其底层土壤组成部分包括:
不相信集体主义的个人主义;
不相信大刀阔斧改革的保守主义;
不相信权利的市场主义……
如果骨子里没有这些东西,硬学制度不会有好下场。就像菲律宾,一字不改地将美国宪法拿来用,以为能成为下一个美国,结果也就是个呵呵。
到医院输个血还要看血型,换个器官还要配型。为什么一到“制度”就会出现一边倒的“拿来主义”或“不要主义”?
直接拿来就用一定会有水土不服;完全不用就是自外于世界;强行将别人的制度和自己的文化融合又会有“排异反应”,怎么办?
从制度倒推到民族性,如果不能从根子上转变为“市场生物”,那么在全球市场化的世界就没有立足之地。
你看那个现任老大美国,有点啥事动不动民间就要求“立法”,等着“青天大老爷”来解决问题。托克维尔在美国刚成立时去过那里,对美国的“自组织”赞赏有加,甚至认为“自组织”比议会制更加优秀。
可惜今天的美国人已经不复祖先精神了。
另外,美国的市场与权力的争端依然不断,对大企业的“反垄断诉讼”史不绝书。
对于“反垄断”那个话题,笔者另有一篇文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《美团“杀熟”?很正常》。
一个开始相信权力可以解决一切的美国;一个权力开始干预市场的美国,已经不再具备“领头羊”的资格。
至于下一个“领头羊”是谁,就要看谁先将自己的民族性调整为“世界性”。
当然也可能是用强大的武力,改变“世界性”。谁知道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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