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尼日利亚阿联酋打工靠自己走出来的低保

前一阵,中科院博士黄国平的论文致谢走红,寒门子弟奋斗的历程,打动了无数人。今天的女主人公来自一个云南边境地区的低保家庭,她凭借一点不甘心,走出了家乡,独自一人去前往非洲打工,又拿到奖学金前往欧洲留学。命运贫乏,总是有人不服输。

我出生在云南边境一个小县城里,家到越南的距离比到昆明还近。

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,家乡凋敝且落寞,不堪忍受的人都到省城去打工谋生了,留守的很多人靠领取低保度日。从小,我就跟父母蹬三轮车四处摆摊,那时候还没有淘宝和连锁超市,整个县城依赖着锡工业开发蒸蒸日上,后来工厂衰落,许多人因此失业,我家的小买卖也随着超市业的兴起,渐渐陷于绝地。

压力灌注在家庭内部,父母的争吵变得特别频繁。我的父亲性格孤僻,对周围一切都漠不关心,他甚至不知道母亲的手机号是什么。也不爱干活,很大程度上家里买卖都靠母亲操持,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赌博,总流连于城里各台老虎机前,母亲常常要找遍每一处开设老虎机的门店,才能把他骂回来。每当他们吵起来,我就一个人躲进房间,把音乐声音开到最大。

没过多久,父母就离婚了,父亲之前就显露迹象的精神问题也更加严重。有一天我回到家,他突然特别严肃,跟我说你不要吃家里的饭、喝家里的水。我问为什么?他说,有人投毒了,你要小心,有人在用红外线监视我们。我当时十三四岁,信以为真,整天都很害怕,后来才发现事情不太对。

和父亲生活的县城

当时我读初中,学习成绩很一般。但举目四望,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到我了,除了我自己。我就开始努力学习,成绩很快稳定在了班级前三,回回月考都能拿到几百块钱的奖学金。这些钱会和每个月块的低保一起,供养我和父亲两个人的生活开销。

我不止医院看病,但他根本不配合。医院就会死。他对这个世界怀有无限恶意,我始终无法说服他。有一次我冲出家门,气得给直接拨电话,想让他医院,接受治疗。电话那头却说,精神病人必须自己去就医,不能受理。我又给妈妈打电话,妈妈却说,我已经跟他离婚了,也没办法管。那一刻,我真是万念俱灰。

象棋是我们父女最后的交流语言。周末回家,我会和爸爸下象棋打发时间,老旧棋盘上的楚河汉界,像一道奇异的屏障,将我和父亲无情分割为两个世界中。他的精神世界里就是处处危机四伏,如这棋子,刀光剑影,一不留神就会死于某个对方之手。所以他保持警惕,高度紧张,时刻对环境充斥着审视,每天都生活在自己妄想中——跟棋局的规则一样,逻辑自洽,彼此啮合。我深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他,我只能说服自己,在考上大学之前坚持下去,尽可能用妄想型人格能接受的方式跟他接触。

压力最大的时候,我会逃到山上的公园,想干脆离家出走算了。等天色渐渐黑下来,我的情绪被恐惧平复,才会回家。

高考成绩发布,我考上了长沙理工大学的英语专业,是学校仅有的考上一本的四名学生之一。精神依旧时好时坏的父亲听了,也流露出骄傲的神色。

高考后,我拿课本换点零花钱

那年我18岁,第一次出省就是去湖南读大学。

9月开学季,长沙的街头被骄阳晒得火热,我的情绪也前所未有达到一个高点,对大学生活无比期待。然后第一次见到同学们,我的期待就投上一层阴影。

我发现,在同学里面,我是那个最“土”的人。别人大都有很好的家境,很会打扮。而我,当时既不懂化妆,也没有减肥,公分的身高却有70多公斤体重,上身穿着一件紫色防水外套,下身穿着宽大的黑色运动裤,肩上背着的双肩背包,还是高中时上课用的旧书包……

不过还好,我的英语还算不错,起码还有一个优势吧。我这么安慰自己。结果第一堂课就碎掉了。

课堂上,老师第一句话就问,不知道我们班英语成绩怎么样,高考分以上的同学请举手?全班都举起了手。又问,分以上?半个班都举起了手。又问,分以上?5%的人也举起了手。我打量着自己英语高考的来分,内心是震惊的:我的天啊我的同学都是一群什么人啊!

各方面压力都来了,但我暂时来不及考虑。我需要最迅速解决的问题,是经济。虽然妈妈会帮忙解决部分学费,但生活费,衣食住行等日常开销,还是要靠我自己。所以从大一开始,我就在勤工俭学。

开始,我去食堂帮忙刷碗,虽然每个小时只给几块钱,但起码管饭,这就解决了最大的生活问题。其他没有课的时间,我会刷兼职群,找各种可能挣钱的机会,比如发传单、卖电话卡。大三考下教师资格证后,就开始比较多地做家教,为小学初中高中的学生补习英语,每小时能挣45块,英语熟练之后,我也能在大学期间接一些翻译相关的校外工作,这时候的日子才算好过一点。

由于做了太多兼职,并且本身也对学习没那么上心,我的成绩一直很一般。幸好有一个环境的影响和专四专八的硬性要求,身边同学都在刷美剧听BBC、背单词刷题考级,我不可能无动于衷。被人群推着,我的英语水平客观上还是提升了不少。

大三时,我为学业和就业奔忙之际,家中的姑姑突然打来你爸爸昨天去世了。听到这个猝不及防的消息,我只感到眩晕,无论是理智上还是情感上,一时之间我都难以接受。

上大学后,我和父亲聚少离多。对他的病情一直听之任之。他生前总有些奇怪的认知,比如一直觉得喝盐水是对的,一直觉得户外有人要害他,所以他每天喝盐水过量,也不出门不运动,最后就是因肥胖导致心脏病发而去世……现在每想到这些,都让我愧疚不已。

家人的冷漠,则从另一个角度让我寒心。父亲去世后,我的姑姑伯伯来我家的第一件事,就是拿走了房产证。毕竟爷爷曾经将他唯一的房产给了爸爸,早就让这些亲戚心生不满。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家族,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回去争这份所谓的房产,我只能逃避,我唯有逃避,当时一看到父亲曾经穿过的衣服,我都会突然陷入崩溃。至今,父亲的坟墓我也没有去祭拜,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……

但有时想起来,我也会很生爸爸的气——我明明是他的女儿,为什么他身体不舒服了不给我打电话?他没拿我当他的女儿?怎会有爸爸不爱自己的女儿呢?

回到学校以后,我还得强颜欢笑。每天仔细化好妆,衣着尽量大方得体,按着日程表去参加一场场校园招聘。我想回昆明,相关企业招英语专业的不多,或者就是一句“很抱歉我们不招女生”。我们像个商品一样,每天被人挑来挑去,但下一场还得笑盈盈的,去面对那些HR。就这样折腾了两个月,我才找到一个公私合营企业的国际贸易员工作,地点在昆明。拿到offer,已经是年11月份了。

那一瞬间,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路走来,特别地累。那样的家乡,那样的家庭,那样的求学,那样的打工,那样的精疲力竭。那时我还没从父亲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,每当闲下来时,对父亲的愧疚,就会如藤蔓一般将我缠绕包裹,令我窒息。

同学一个接一个离开学校,有的去实习,有的回了家,宿舍只剩下我一个人,和其他几个空荡荡的床铺。到了傍晚,寝室的窗子还开着,没有人去关,长沙11月的晚风,像一道陌生的目光,裹挟了些许寒意,从我的桌面上扫过。桌上堆着弗洛伊德的著作和一摞凌乱的A4纸,间或里面夹杂着几张没有发掉的花花绿绿的传单;旁边是几个卷页的笔记本,打开的一页,写着的是我做家教时候的英文讲课笔记;一条宽大的、价值19.9块的半袖,被揉成一团,丢在椅子上……我突然不想再打工兼职了,我也不想学习了,我甚至也不想出门见人了。我忽然觉得,自己度过了失败的21年,脸上为面试而涂抹的化妆品的味道也让我厌恶。我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呢?这时候父亲病态的声音又在我耳畔响起,他头发胡须乱糟糟的样子也浮现在我的脑海,仿佛又在向我描述有人要迫害他……

此刻,只有密集的枪声能驱散一切情绪的阴霾,把我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。我开始沉迷于玩手机游戏,就是当时最火的“吃鸡”,我一天超过8小时都在玩这个,有时候甚至时间更长,昼夜颠倒。不再梳妆,不再打扮,像个野人一样,饮食靠外卖续命。最后到了我把电话打给店家,他们直接问“老样子是吗?”,我说,嗯。

在最颓废的日子里,因为打游戏,我收获了一段恋情。

那个男生是我在游戏里加的好友,在游戏里,我们是彼此信任的队友,他会有意识的保护我,这种被保护的感觉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。那时候心思单纯,不知道游戏是游戏,现实是现实,所以我向他开口告白了,然后在一起。但这段感情只维持了一个月。

恋爱之初,我前所未有的胖,他透露要来长沙看我的时候,我开始拼命减肥。等到和他见面,我虽然减掉一些脂肪,但体重还在70多公斤上徘徊。双方见面了感觉还不错,我蛮喜欢他的,但他对我的体重似乎颇有微词。

回到学校,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忽然对吃饭这件事产生一种罪恶感。我为什么这么胖,还这么能吃?我的体重为什么减不下来?我变得不能接受自己。那段时间,我吃完晚饭就吐掉,然后到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步,可以连着跑十几圈。

这种倒行逆施的做法,产生的结果就是:我因为内分泌紊乱,把自己的耳朵搞出一个瘤,需要做一个小手术割掉才行。男朋友听到这件事感到很大压力,有一段时间对我很冷漠,彼此也不发消息,与好友列表里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别无二致。

有一天,我说,我们分开吧。他说,好。

失恋让我的心态变得更糟糕。我又疯狂打了一个月游戏,直到论文答辩的事情提上日程,我才渐渐结束了这种报复性的“堕落”。我告诉自己要回归一种正常生活状态,又在昆明打了一份工,但它非常枯燥,我只做了七个月。恋情和工作都不顺利,我在很长一段日子里被迷茫笼罩。

把我从这种状态里拉出来的是一个瑞典男人。平常周末,我会去翠湖公园英语角练练口语,这边有很多外国人。我和他就这样相遇了,他虽然年龄上大我很多,但我们还是迅速坠入爱河。

他是一个三观成熟的、能给人安全感的男人。遇到他以前,我对生活盲目,对自我自卑,也不知道自己的价值是什么,为什么而活着。我的出身和家庭没有带给我任何荣光,我被前男友嫌弃,我在一家公司里随波逐流,二十多年茫无目的。但和他交流几次以后,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也不是一无是处。

他说,你的英语很好啊,有很多单词我一个外国人都不认识,你却讲得头头是道;他说,你为什么总是抱怨你的父亲呢?他难道没有关心过你吗?你为什么不多想想他的好呢?他说,你不要给我讲太多你痛苦的遭遇,我们不能一味沉溺在痛苦的回忆中,我们每天见面、出去游玩,你不快乐吗?你为什么不把这些美好的记忆记下来呢?他说,你其实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,你有很好的英文,你的世界和眼光不该被现实局限,有机会的话,你一定要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……

之前,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这样一个角色存在,虽是恋人,却像父亲、像老师、像好友一样,带给我这么多生活的勇气和力量。他是真正影响了我人生的人。

他来中国学汉语,半年到期,就要回国。分别之际,我并没有觉得很难过,因为我知道,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。

他走的那天,我的心情像翠湖的湖水一样,既深沉平静,又随着地球运转而暗暗涌动。眼下这份工作很循规蹈矩,它并不难,也不累,双休日不必加班,一切事宜按部就班,几个月下来,说它是个舒适区不为过。如果我家境好一点,或者已经有房有车,万事不愁,那么它一定算一份不错的工作。但是,我现在有什么呢?恐怕什么还都没有。这时,一只红嘴鸥畅快地舒展着洁白有力的双翅,黑色的尾羽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,然后伸出红爪,向碧油油的水面轻轻一触,旋即再度飞起,飞向了高空,飞向了远处。原本平滑如镜的水面因之掀起波澜,一圈一圈向外扩散,直到荡漾至岸边的我的脚下。

年3月,因为想见到他,也因为对乏味的生活下了某种决心,我开始筹备去欧洲留学的事宜。

钱还是最艰难的问题。

决定要出国,我自己查了资料,一般有10万块钱也就够了。可我连这个钱也没有,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原始资本的积累。

我听本专业的老师同学说,懂英语的人可以接一些短期的外国劳务项目,月入一万以上不困难。

我连着投了几个这样的工作,最终选择了一个给钱最多的,去尼日利亚工厂的项目。

我带着憧憬飞去尼日利亚,工作的地点是一个用高高的围墙围起来的工厂,墙头上都安装着带刺的铁丝网,墙上用英文写着:危险,铁丝上带电,请勿靠近。入口戒备森严,厂内的树木又高又大,飞来飞去的鸟雀的怪叫令人心悸。这里大约有四五十人在工作,中国人和非洲人各半,他们主要的工作内容是冶炼金属,我在技术人员和一线工人之间充当翻译。此外,事关采购、人事、销售等环节,也要我来参与,平均每天工作12个小时,早七晚七,有时还要加班,可以说除了睡觉,就是工作。

在尼日利亚工厂打工

尼日利亚赤日炎炎,把我晒得越来越黑。但为了这每月1.5万的薪水,我宁愿默默忍受。

从5岁开始就跟父母外出蹬三轮车摆摊的我,早就锻炼出一副不拘小节的性格。小时候跟父母摆摊累了,我就在市场里随便找个牛皮纸箱,把它撕开、铺好,席地而卧,一任周围闹市人流哄乱,我也毫不在意。

但我深知这边的工作不能长久,肉眼可见的工业污染,显然对人体有害;不时传来的中国人被绑架的消息,以及出厂必须警察陪同、荷枪实弹的待遇;老板出去嫖娼,都要我负责安排司机,这类工作太令人作呕……尤其是有一次,目睹一个员工摔伤,老板冷漠的样子,实在让我再无安全感可言。于是两个月后,我正式递上辞职信,回到了云南。

到手三万,工作还要接着找。在瑞典的他的建议下,我选择了一份去迪拜哈利法港口的翻译工作。他说迪拜的安全性起码有保障,并且这份工作又是中国政府和阿联酋政府的官方项目,各方面都非常正规。虽说月入一万,比上一份工作少,但我也同意了,还是要安全第一。就这样,年5月我又远赴中东,在迪拜度过了一年的务工生活。

在阿布扎比哈利法港口

到12月,原始资金积累的差不多了,我开始启动留学计划。从性价比的角度出发,我起初投了比利时两所大学的4个专业,但都被拒绝了,因为个人绩点太低,只有2.9分。我又投了爱沙尼亚塔尔图大学的两个专业,一个国际关系,一个亚洲中东研究,第一个还是被拒了,幸好第二个同意要我。

我猜,可能因为我迪拜的这段务工经历,给我加了分吧。

年5月,我终于拿到了塔尔图大学的offer。但全球越来越严峻的疫情,让我始终在担忧自己能否顺利入学。工地这边也因为疫情受到影响,最夸张的一个月,我陪工友去了7次医院,随时可能染上病毒。

在双重的惴惴不安中,学校方面传来了两个好消息,塔尔图大学仍然接收我们这批学生,只要符合隔离条件,两次核酸检测达标,就可以于8月底入学。更重要的是,因为疫情,很多学生放弃了留学,导致塔尔图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名额出现了一个空缺,于是给了我。这样的话,我就得到了6万块钱的补助,这是一个意外的惊喜。

第一学期的大学生活特别愉快。

这所拥有年历史的欧洲大学非常漂亮,教授们都很开明,无论想干什么都会得到他们的鼓励。大家的讨论氛围也很强。包括看论文,以前我觉得阅读论文是件特别枯燥的事情,但现在我渐渐能从中找到价值和乐趣了。

在塔尔图大学上课

一个学期的学习让我喜出望外。本来我是因为要见那个瑞典男人才来欧洲留学,但是现在因为疫情,我们始终无法见面。不过,又经过半年的教育洗礼,我已经没有那种对他的执念了。我没有那么幼稚,不远万里来到欧洲,是非要跟他寻求一个什么结果。我只是想来这边感受一下,是怎样的环境教养,塑造了一个他那样正能量的人。我们现在的关系更像是好朋友,是那种可以一生互相交流的好朋友。

抛开他而言,我觉得我自己前25年的人生,其实是一个冥冥之中、不断被教育重塑的过程。因为家庭的压力,我从中学起变得好学,考上一本后,走出了这座云南小城;又因为兴趣使然,我选择了英文专业,所以大学期间我可以参加许多跟英语有关的社会实践,并从中挣到一笔笔生活的开销;毕业后,又因为英语技能,我认识了这个给我带来无限力量的男人。最后之所以能有机会外出务工、DIY欧洲留学,也可以说都是在我大学英语专业的基础上,才能实现逆袭。

想起那些艰难的岁月,我觉得恍若隔世。我从黑暗曲折甬道里走出来,回过头,真的经历那样的一切了吗?

但我也知道,过去的岁月塑造了今天的我,我的家庭曾带给我巨大的精神压力,但某种意义上也促使我有勇气独立自主地面对现实,儿时风雨无阻摆地摊的经历,也让我养成了这种“固执”的性格。而现在,我的挣扎终于有了结果,我的学校带给我很大的希望。

爱沙尼亚是一个经济发达、景色漂亮的小国家,物价和房租的负担都不重,如果可能的话,读完研究生我想继续留下来读博士。我依然觉得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,就像我高一时阅读的《飞鸟集》里,泰戈尔的诗句:“死和生都属于生命/举足落足都是在行走”,一切不过是在体验时间罢了。

—END—

撰文

刘鑫

编辑

林扉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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